在传统中国,没有“哲学’一词,当然也没有“中国哲学”一词。它是近代因翻译西文Philosophy而产生的汉语新词。冯友兰指出,“所谓中国哲学者,即中国之某种学问或某种学问之某部分之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也”[[1]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8页。][1]。窃以为,在传统中国,可与“哲学”一词勉强对应的是一种有关于“道”的学问,或可统谓之“‘道’学”[这里,谓之“‘道’学”,而非“道学”,主要是考虑可能与道家学说或宋明儒家的道学(理学)相混淆。本文中,‘道’学用以统括中国传统哲学的整体性,而道家学说与宋明儒家的道学(理学)可说是其中的脉与支。]。
张岱年在《中国哲学大纲》一书中认为,中国传统哲学有自身系统,其内容约略可分为宇宙论或天道论、人生论或人道论、致知论或方法论、修养论与政治论五个部分,以前三个部分为主干[[2] 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北京:商务印书馆出版,2015年。][2]。郭齐勇(2018)据此认为,中国传统哲学的基本关怀与问题,大多环绕着天道、地道与人道的关系而展开的,或抽绎为道,展开而为道与人、道与物、道与言等[[3] 郭齐勇:《中国哲学: 问题、特质与方法论》,《中国哲学史》(北京),2018年2月。][3]。由是观之,中国传统哲学其实就是“道”学在现代情境下的别称。
中国传统哲学发轫于对“道”的探寻,主体内容则是对“道”的感悟、推演、阐释与运用。道,亦称“大道”,即宇宙的本源和运行规律。宇宙浩淼无垠,大道遍行虚空,万事万物因道而生,亦因道而灭,由此,道又泛指万物的规则、万物的道理,一切事物皆有一定的规则。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大道是混元守一的[混者,混沌也;元者,元始也;守一者,恒一也。混元守一意指无始以来始终如一。],但其会因一而生二,因二而生三,因三而生无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然而,无穷又终归于一——即是说,大道是会自我分化衍生的,而分化衍生出来的亦是“道”,比如,古人常言的天道、地道、人道等等,皆是大道分化衍生的产物;各个层次的“道”制约着各种层次宇宙事物的运行,但又不离大道,并最终反证大道的混元守一[试以一逻辑实验阐释。假设有命题一为:一切法则总是否定自身。根据该命题自身定义的规则,该命题亦应自我否定,故有命题二:一切法则总是肯定自身。可以看到,命题二与命题一定义的规则是相互对立的,并且命题二是命题一的自然推论,由此可说,命题二是命题一分化衍生出来的对立面;而尽管命题二与命题一定义的规则是相互对立的,但正是因为命题二的推出,又恰恰反证了命题一,亦可说,命题一其实是通过分化衍生出与自身对立的命题二而实现了自证,由此,命题二本来就是命题一的必有内涵,最终,尽管在形式上存在着两个对立的命题,但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只有命题一。]。不同层次的“道”由于所辖领域的不同在规则上可能是有差异的,甚至可能是相互对立的,比如,天地无私而人有私,故“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道德经·第七十七章》;但高层次的“道”制约着低层次的“道”, 低层次的“道”以高层次的“道”为本,并且,彼此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共同印证着大道。
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始终孜孜探求宇宙中各种层次的“道”,但一以贯之的是对大道的渴慕、崇仰和追寻,在其视野中,任何层次的“道”都不是孤立的,此之“道”与彼之“道”即便在形式上可能是对立的,但究其实质也必然是内在统一的,因为皆是大道分化衍生的产物,由此皆应以大道为本,不离大道。中华民族对“道”的这种整体认知决定了中国传统哲学独特的发展形态,即中国传统哲学的发展过程中,固然由于关注问题的不同而有不同支脉与流派的分化衍生,甚至不同支脉与流派之间亦可能会有鲜明的分野或激烈的冲突,但探根究底,各支脉彼此皆是内在相通的,各流派也是彼此可共生互融的[ 即便是外来的哲学思想,经过中国本土化后,也多能被消化相融,典型的就是佛家哲学思想,其已经成为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近现代则有马克思主义这一范例。],因为所有支脉与流派本质上皆是在探求某种层次之“道”; 同时,中华民族对“道”的这种整体认知还决定了中国传统哲学独特的存在形态,正由于各个层次之“道”本质上是内在统一的,故不同领域的学问之间也是彼此相通的[ 传统中国多出通才,治学者追求的最高境界也通常都是所谓的“醍醐灌顶、一通百通”,而要达此境界,潜在要求治学者对宇宙大道有足够深刻的领会,由此才能在多个领域中触类旁通,因为各个层次之“道”皆不离于宇宙大道。],相应的,中国传统哲学与具体领域的学问之间其实也是紧密融合的,比如,中医学,本身就具有很强的哲学性,其所使用的阴阳、五行和“天人合一”理论,既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范畴,又是中医学的基础理论[[4] 尹冬青:《中国传统哲学对中医学的影响》,《世界中西医结合杂志》(北京),2007年第2卷第6期。][4]。中国传统哲学的这些独特形态使得其与西方之所谓“哲学”者有着较大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