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中“葛”与婚姻生活的诗意关联
上海师范大学 杨滨
摘要:《诗经》中以“葛”作为兴象的诗,其情感主题都与婚姻生活有着某种特殊的诗意关联。究其原因,主要是与形成于我国早期社会、并不断得以传承的对“葛”的文化观念有关。诗中以“葛”为起兴的核心意象,创作出一组既有相似主题又变化多姿的动人诗章。
关键词:葛草;文化认知;母题;起情 国家电网招标采购
我 国古代利用“葛”的历史相当久远。1972年,在江苏吴县草鞋山马家浜文化遗址出土了3块已经炭化的葛布残片,经上海纺织学院鉴定为纹纱罗纹葛布。这是中 国境内发现的最古老的手工纺织品实物,将我们祖先利用“葛”的历史推移到了距今6257±205年前的新石器时代。1[P1-24]而关于利用“葛”作织 物材料的记载也屡见于先秦古籍之中。如
《尚书·禹贡》:“厥贡盐絺(细葛布)”。
《周礼·天官·冢宰》: “掌葛,下士二人、府一人、史一人、胥二人、徒二十人。掌葛掌以时征絺绤之材于山农。凡葛征,征草贡之材于泽农,以当邦赋之政令,以权度受之。”
《周书》:“葛,小人得其叶以为羮,君子得其材以为絺绤,以为君子朝廷夏服。”
《墨子·非乐上》:“农夫蚤出暮入,耕稼树蓺,多聚叔粟,此其分事也。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纴,多治麻丝葛绪、捆布縿,此其分事也。”
《韩非子·五蠹》:“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麑裘,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於此矣。”
从 以上文献可以看出,在先秦时期,“葛”在现实生活中的主要功用就是可以通过精细的加工,充分利用其茎皮的纤维制作织物。而且,此项工作十分重要,宫廷中专 门设有“掌葛”之官;在民间则多为妇人日常所必须掌握的工艺技能。而做好的葛衣、葛带,既可以用来贡、祭、服丧,也可以作为君子的夏装。
当然,这些都只是从现实功用的角度来谈对“葛”认知和利用。其实不仅如此,在先秦时期对“葛”的认知中,还存在着某些超越于现实功用之上、属于观念形态的内涵。它们集中地反映在《诗经》的部分作品中。
一
《诗经》中与“葛”有关的诗共有七首十三章;且都是用“葛”作为诗章起兴的“意象”。仅此一点,就不应被我们忽略。为什么有那么多诗章都用“葛”来起兴?以“葛”起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和作用?其中是否存在着影响诗歌创作的某些非同寻常的观念形态?
在 《诗经》比兴中,多有草木鸟兽之名。“葛”只是其中之一种。古人在对这些“葛草诗”的笺注时,也并没有发现什么通行的规律和意义。他们往往依篇定论,先训 释名物,再依据该诗的内容来解释其比兴之义。我们就以《诗经》阐释史中最具典范意义的“毛传”和“郑笺”为例,看看他们是如何解释《诗经》中的“葛草”诗 的。
1、《周南·葛覃》之“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毛传》:“兴也。覃,延也。葛,所以为絺绤,女功之事烦辱者。”《郑笺》:“葛者,妇人之所有事也。此因葛之性以兴焉。兴者,葛,延蔓于谷中,喻女在父母之家,形体浸浸日长大也。叶萋萋然,喻其容色美盛。”
2、《周南·樛木》之“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毛传》:“兴也。南,南土也。木下曲曰樛。南土之葛藟茂盛。”《郑笺》:“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得累而蔓之。而上下俱盛兴者,喻后妃能以恩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而礼义亦俱盛。”
3、《邶风·旌丘》之“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毛传》:“兴也。前髙后下曰旄丘。诸侯以国相连属,忧患相及,如葛之蔓延相连及也。诞,阔也。”《郑笺》:“土气缓则葛生阔节,兴者。喻此时卫伯不恤其职,故其臣于君事亦疏废也。”
4、《王风·葛藟》之“绵绵葛藟,在河之浒”。《毛传》:“兴也。绵绵,长不絶之貌。水厓曰浒。”《郑笺》:“葛也,藟也,生于河之厓,得其润泽以长大而不絶。兴者。喻王之同姓,得王之恩施,以生长其子孙,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5、《王风·采葛》之“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毛传》:“兴也。葛,所以为絺绤也。事虽小,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郑笺》:“兴者。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
6、《唐风·葛生》之“葛生蒙楚,蔹蔓于野”。《毛传》:“兴也。葛,生延而蒙楚,蔹,生蔓于野,喻妇人外成于他家,予美亡此,谁与独处。”《郑笺》:“予我亡无也,言我所美之人无于此。”
7、《大雅·旱麓》之“莫莫葛藟,施于条枚”。《毛传》:“莫莫,施貌。”《郑笺》:“葛也,藟也,延蔓于木之枚木而茂盛,喻子孙依缘先人之功而起。”
此后的注诗各家大都延续了毛、郑的基本方法和观点,即认为这些“葛草”诗句都是诗之“兴”,并具有譬喻的意义和作用。
统 观这几首“葛草”诗的主题,对《葛覃》和《葛生》所产生的歧义较少。多数注者认为前者是咏女子归宁父母的,后者是咏夫妇悼亡之情的。古人以为《旌丘》是“ 责卫伯之不能救黎”,今人则多认为是一首女子思念爱人之歌(袁梅译注本)、或弃妇的怨诗(樊树云全译注本)。而《采葛》一诗现已基本推翻古注,取男女咏离 别相思之意。近来,更由上博简的《诗论》第17简内容证得,此诗是丈夫所作的“爱妇”之诗。2[P91-96]至 于《樛木》,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对其古义有一番很好的总结:“《小序》谓‘后妃逮下’,《大序》遂衍为‘无嫉妒之心’,《集传》因之,谓众妾之颂后 妃,似矣。然诗词并无乐德意,而何以见其无嫉妒之心耶?观累、荒、萦等字有缠绵依附之意,如葛罗之施松柏,似于夫妇为近。3[P80]”今人也以为它是一 首女子祝福或颂扬自己丈夫的诗。樊树云先生更认为是首“祝福新婚的诗”。
这样看来,除了《葛藟》和《旱麓》外(留待下文解决),“葛草”起兴所兴发的诗章的情感主题是具有共同性的,即都表现的是男女婚姻的情感生活。
二
现 代西方人种学家的研究发现,那些未受外部文明影响的现代“原始人”,具有极其丰富的动植物方面的“经验知识”。这种“经验知识”不仅包括对极其大量的植 物、鸟类、牲畜和昆虫的种的识别,而且还包括关于每一种动植物的习性和行为的知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完全将自己看作是这个大的动植物世界中的固有部分, 与动植物发生着极其重要的联系。因此,他们对其周围的生物环境高度熟悉、热心关切,“对他们来说,植物的重要性和亲切性不亚于人”。4[P7-9]
这 些研究对我们无疑是有帮助的。《诗经》中就保留着不少反映早期人类与动植物亲附关系的作品。首先,《诗经》大量采用动植物的形象入诗。有的用作诗章的起 兴,有的作为诗意的比喻,还有的直接就是描写的物象,来表现场景、季节的变化。其数量之大、名目之多,在中国诗歌史上实属罕见。据统计,在《诗经》的 305篇作品中,直接涉及草木虫鱼的共有250篇,占整个诗篇的82%;其中以草木虫鱼为篇名的就有110篇之多,占整个诗篇的1/3多。5[P112] 其中,仅习见的植物就有132种、6[P1] 动物有112种之多。7[P1]
其 次,采集、渔猎和农耕相结合的生活背景,也使得周人并未完全摆脱对自然的依附关系。《诗经》的作品中所歌咏的草木虫鱼,大多与他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而不 是超乎现实之外的灵异之物。同时,这些作品还表现了他们对于动植物所具有的极其丰富而又实用的经验知识。如《诗经》中仅可采集的野菜种类就非常多,有荇 菜、卷耳、蕨、薇、荼、荠、苦、芹、堇、蘋、藻、莫等;而且在诗中,作者往往能结合采集野菜的地理环境、采摘季节、食用部位等加以描写。 “荇菜”和“莫”等为水生,“蕨”和“薇”等是山菜,《七月》则反映了农家按季节收采而食的情形。
最 后,也更为重要的是,《诗经》作品在对草木虫鱼的描写、歌咏之中,仍包含着一些流传久远的对动植物的信仰和审美趣味,同时也反映出这些动植物与人的生活所 保持的非同寻常的文化联系。闻一多先生的《风诗类抄》、《诗经通义》等著作中,对《诗经》的“鱼”、“鸟”、“芣苢”等动植物所具有超乎物质层面的特殊文 化意涵和联系,作了深入地研究和论析。赵沛霖的《兴的源起》一书认为:人们最初以“他物”起兴,产生于原始社会—定发展阶段的原始宗教。他系统地论述了鸟 类、鱼类、树木、虚拟动物等兴象与鸟图腾崇拜、生殖崇拜、社树崇拜、祥瑞观念的关系,说明这些兴象都有原始宗教观念的含义。
那么,“葛”这种常见的蔓生植物,在《诗经》中是否也具有某种文化发生学的意义呢?
《说 文解字》中说:“葛,絺绤草也。从草,曷声。”又解“曷”为:“何也。从日,匃声。”按照“匃”的字形结构,属于“勹”部,并与“勹”部的“勽”字极为相 近。“勽”字在甲骨文中写作,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解释说:“从中有人,与《说文》勽字篆文略同。……甲骨文象人之胞胎形,当为包之初文。《说文》: ‘包,象人褢妊,巳在中,象子未成形也。’甲骨文以或象人腹中之子,例如小篆作巳。”8[P1018]而“曷”字上的“日”当与甲骨文中的“妟”上之 “日”同例,是为象人头之形的“口”,而非“日”形。甲骨文“妟”作,“从女上从。……李孝定谓象女子妟坐之形,所从之口象头,篆变从日者,古文于空廓中 每加小点为纹饰,遂似从日矣。(甲骨文字集释卷十二)”8[P1316]由此我们似乎可以推断,“葛”字,不仅从草,也从曷;而“曷”字又与“包”字属同 一字源,皆为象形,意指女子孕子腹中。可见,“曷”字具有某种与女子孕生繁衍相关的观念价值。而生命力异常旺盛、且为女子所“分事”的葛草,以之为名,正 与此观念相符合。
叶 舒宪在《诗经的文化阐释》中,运用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指出,《诗经》“采摘植物”的母题源自原始民族进行巫术性洗濯的“爱情咒”。并在分析了《周南· 关雎》中以“采摘荇菜”引出“追求淑女”的全套咒术活动后概括道:“荇菜,……自古以来除供食用外,又作药用,其药效为消渴、利小便。这种水生植物一方面 符合植物性叶子洗濯的巫术需要,另一方面又因其‘解渴’功用而与爱情咒术中常用的‘疗饥’母题暗中对应。”9[P80]那 么,以此推论,“采葛”当属于这一母题范围;且“葛根”亦具有“解表退热、生津止渴”等药效,完全符合“爱情咒术”的条件。此外,“葛草”还更有着与女子 “孕生繁衍”相关的意义,所以,它所兴发歌咏的情感,就不同于未婚青年男女之间的谈情说爱,而是有关婚姻、夫妻的感情和体验。
三
对 “葛草”的文化认知,大多产生于早期人类的生产、生活实践。伴随着人类文明发展的进程,有些因文化环境的变迁而堙灭了,有些则以某种观念形态印存在人们的 思想、心理和审美体验之中,构成现实生活中与人的精神、情感生活不可割裂的有机组成部分。那些存留着某种文化观念、审美情趣的自然物,表现在《诗经》的创 作中就构成一个个所谓“母题”,或可以称作“核心意象”。而每当某一种“母题”出现在作品中,就预示着该作品表达的是与之相关联的特定情感内容。“葛”就 是《诗经》作者自觉运用的重要“母题”之一。
然 而,对“母题”的运用,在《诗经》中并不是千篇一律、一成不变的。诗作者在具体创作过程中,往往可以根据诗的表现内容或表演情境的不同,围绕“母题”作灵 活地生发、联想,创造出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抒情形象,并因此极大地丰富了“母题”的意义和情感内涵,强化了诗歌的抒情效果。
如 在《周南·葛覃》中,首章是全章用兴以引起后面两章的歌咏。在这里,围绕着“葛”这个核心意象还连续选取了“谷”、“黄鸟”、“灌木”等形象,共同构成一 种场景、一种象征,从而就赋予这个“葛”特定的表情范围。这里的“谷”,即山谷。山谷在我国原始图腾崇拜中是女阴的典型象征物。诗中“葛之覃兮,施于中谷 ”,无疑就是对女阴的原始形象描绘。渐渐地,这种对女性局部的描绘和象征演化为对女性整体的象征。而诗中将生长着“其叶萋萋”的“葛”的山谷与“黄鸟”相 结合,则又构成一层象征,即男女合配的象征。末句的“其鸣喈喈”就自然是对夫妻和谐生活的形象表示。联系诗的二、三章来看,这首诗所表达的就是女子对安 宁、和谐的家居生活的温馨感受,全诗充满了一种“乐而不淫”的愉悦和欢欣。
《周南·樛木》中的“南有……木”是《诗经》中常用来兴起表达男女情爱主题的固定句式。这里“木”是男性象征,“葛”是女性象征;“葛”缠绕在“木”上,不言而喻,象征夫妻的恩爱。因而诗中对美好婚姻生活的期盼、祝福的欢乐之情溢于言表。
而 在《邶风·旌丘》、《唐风·葛生》 两篇中的“葛”,一个生于“旌丘”,一个长于“蒙楚”,都是生长于荒凉杂芜之地。这种生于荒野、无依无靠的“葛”,不正与诗中女子难以独处的怀人心境相吻 合吗?因此,这两首诗自然与前两首诗的情调有所不同。虽然都是以“葛”作为起兴的核心意象,但由于后两首诗所构成的抒情场景所决定,它们却抒发了女子怀 念、忧伤的感情。这里还需要特别说明的是,《邶风·旌丘》中的“叔”和“伯”,都是妻子对丈夫的美称;全诗始终抒发的是妻子对丈夫的相思之苦。同样,《王 风·采葛》中通过“采葛”所表达的心情,也一定与这两首相类似。
结合其他几例来看,以“葛”为意象起兴的诗,其主题都与婚姻生活有关。仔细 分析《王风·葛藟》, 我们认为,该诗所写的分明是女子远嫁时的心情。其兴辞意象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所构成的“延绵到远方”的典型场景,与女子出嫁的主题达成了情调、意味上的一致。因而,十分自然地引起对诗歌情感内容抒发,即是女 子对嫁到夫家,将“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谓他人昆”,却可能得不到体恤、关爱的悲怨和忧恐之情。而不是查无实据的所谓“刺平王弃其九族”(《诗 序》)或流离失所者自叹之悲情(《诗集传》)。
据此推论,《大雅·旱麓》之“莫莫葛藟,施于条枚”所兴起的祈神降幅的内容,很有可能也是与婚姻生活有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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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滨,1964年生。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上海师范大学博士生。